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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地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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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碧落,地印黃泉,第一重的天,深不見底的洞。

黃泉,便是那個洞。

靜靜的長在鬼道之中。

正如孕育了紫魂玉的黑蓮池一般,黃泉則孕育了鬼道一脈的黑魂玉。

若孕育紫玉的黑蓮池是冷得可以將魂都化掉的所在,那麽黃泉便是暖的可以融進天地萬物之所。

少有人知道,天地間最至陽至正的一座洞穴,就這樣安穩的長在陰氣森森的鬼道之內。

凡事至柔則剛,至陰則陽,鬼道若不是催生出這一座暖人的黃泉,恐怕早已被其中的森然鬼氣凍僵在六道之中。

循著紫荼的氣息,越發向黃泉走近,便越覺得周身被暖的和煦安逸,舒服無比,我赤著腳,踩著越發有了溫度的地面,只覺得那地氣中的暖流幾乎要順著腳心鉆進身體中,就連腳下的傷口,也忽然有些緩和,不再疼的那麽刺人。

還未繼續向前行進,眼前卻忽然有一只黑蝶從不遠處飛來,順著黃泉的熱氣慢慢向天上飛去。

我仰望著那傳說中的倒逆之蝶,原來,六道之中真的有這種執著到令人心疼的生物。

黃泉之上的黑蝶飛的輕快,翅翼扇動下,總覺得這小東西有著使不完的勁,而那黑色的體內,更似有著取之不竭的希望。

這形單影只的小東西,若真如傳聞所說,那這眼前的黑蝶,卻是徒然了自己的那一腔希望。

它飛它找,飛的是虛無盡頭,找的更是生死縹緲。

據說,這樣的黑蝶,原本世上是有兩只的。

雙生的兩只黑蝶,從黃泉中孕育,在鬼道被人第一次開啟的時候誕生。

他們本是一顆天地孕育的卵中,彼此相擁而眠的生靈,當寂靜的鬼道第一次有了動靜的時候,其中一只黑蝶忽然醒了。

它說,它想出去看一看,看一看安靜的鬼道,怎就忽然有了聲音。

它拉住它的翅膀,勸他不要貪戀這一時的熱鬧。

這黃泉中的卵,只是一層薄如蟬翼的外膜,彼此相擁之時尚能在不動中保持卵的模樣,但是就在這一段拉扯之間,卵竟受不住裏面兩只黑蝶的動靜,驟然破了。

想要出去的黑蝶忽然從破裂的卵中鉆了出來,用力的伸了伸孱弱的翅膀,那黑色的翅膀被卵中的溶液打濕,蔫蔫的耷拉在地面之上,它用力動了動,卻還是沒有飛離地面。

另一只黑蝶見狀,默默的跟著從卵中鉆出,接著以保持了千萬年的姿勢,再次抱住了無法飛起的同伴。

彼此的身體,在黃泉的蒸騰下,第一次有了溫度,而那一雙無力的翅膀,就借著同伴的溫度,終於慢慢的張了開來。

它比它的飛起,晚了許久許久。

飛起的同伴已經可以熟悉的掌握飛行的姿勢,在黃泉之上,上躥下落,而隨後鉆出來的黑蝶,卻還在將翅膀貼在黃泉的地面之上,靠著黃泉的溫度,慢慢蒸幹翅膀上的水澤。

等到翅膀可以完全張開之時,那一顆孕育了兩只黑蝶的卵早已被黃泉蒸發,消失的無影無蹤。

即便是無處可回了,但若有了翅膀,哪裏又不能去呢?

它勸著它,它隨著它,兩只黑蝶就這樣在鬼道的蒼穹之下,聽著一道生死,聽著一道委屈,聽著一道你來我往。

它們不知道,這黑暗無光的世界中,除了聲音外,竟然還是有別的存在。

光怪陸離的妖魔鬼怪,五彩斑斕的花妖草精,即便是鬼道的一道之主,初代閻羅,也沒有這兩只蝴蝶的悠然心情。

天地六分,偏偏是自己得了這一片烏漆墨黑的所在!

是什麽樣破敗的境地,竟能這樣,死氣沈沈也就罷了,就連伸手,也看不到五指。

神仙的火靈,凡間的燈火,俱都點不起這裏的一點明光,每日就這樣摸索著過日子,早知道就拼盡手下一兵一卒,命魂具毀在佛祖的手中,倒也比現在來的痛快。

閻羅摸黑走在自己的疆土之上,若不是修為高深,憑著其餘感官開路,想必就連自己也未必能走得出那酆都城內,閻羅越想越覺得心中氣悶,哀嘆了口氣,便不管不顧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山河寂靜。去他娘的山河寂靜,如來倒是會說——即便我戰敗,但本著慈心無量,最後也會送與我一處居所,居所內山河寂靜,一片安然。安然個鬼啊,這一片漆黑,就算想不安然,誰還能鬧出什麽動靜來!”閻羅自顧自念叨,只覺得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就在閻羅垂頭喪氣的時候,卻忽然驚覺自己眼前竟然有一抹黑色飛過!

就像是漫天的黑色俱都忽然淡了一瞬,兩團最濃郁的黑色竟壓著這四圍中的黯然,變作了閻羅來到鬼道之後,第一次看到的東西。

再回過神來,閻羅才忽然發覺,眼前的景物忽然有了輪廓。

原來眼前的黑,從來不是真正的黑,待到看到真正濃郁深沈的黑色之後,那樣淺薄的黑色自然會應色而開,再擋不住視線分毫。

閻羅驟然醒悟,慌忙的追著方才的兩團黑色望去,望了許久,才發現那兩團漂浮在空中的黑色竟是兩只團舞飛翔的蝴蝶,閻羅思忖半晌,再遙望了一眼黑蝶的方向,便匆忙起身,朝著酆都城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樣的單薄的翅膀下面,似乎有著什麽動靜傳來,它的翅膀因為出生之時便沒有真正長好,自然飛的不如同伴安穩,它聽著同伴的迎風之聲,用力的追了上去,似乎要提醒同伴方才的低飛實在是太過危險,以後切不可再飛的這麽低了。

那翅膀豐滿的黑蝶卻不耐煩的再次飛遠,炫耀似的沖它扇了扇翅膀,似乎這天地之間,再沒有能追的上他的生靈。

風聲迎面而來,它知道它聽不進去,可是自己卻是依舊無計可施,自己從出生便不能看到任何東西,卻不知同伴,能否看到自己的滿心擔憂。

它分不清,這黑暗的世界到底是因為自己先天的缺陷,還是這樣的身子,本就沒有長著眼睛,它從不好意思去詢問同伴——自己的翼翅已然有缺,若自己的眼睛還有缺陷,那自慚形穢下,自己真是沒有勇氣再跟在它的羽翼之下了。

那一日,兩只黑蝶飛的倦了,正待在黃泉的周圍休息,睡意朦朧中,它卻因為從平時鍛煉出來的敏銳觸覺中感到的不安而瞬間驚醒,黑暗的世界中,它尚且在安然沈睡,感知不到它碟翼的風聲,這眼盲的黑蝶卻不知到底該去何處尋它。

仿佛蒼茫天地之間,它忽然變不見了。

還未來得及四處摸尋,它便感覺到一陣凜冽的罡風傳來,本能的一躲之下,它卻清楚的感覺到了同伴的翅膀慌忙翻動的聲音。

它在掙紮!還來不及去救,它的聲音便瞬間遠離。

害怕的心膽俱裂之間,它卻忽然看到了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覆眼之上,似乎有一層黑膜慢慢落下,天地瞬間打開了帷幕,它第一次看到了它,它的眼,竟與自己一樣,也是蒙在了一層黑膜之下。

它只覺得心中割裂般難受,眼中也不知有什麽東西,在一直往外沖去,用蝶翼觸碰臉龐,竟是幾滴水珠從眼中落下,沒入蝶翼之間,便轉瞬即逝。

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高大生靈,身著了一身紅衣,手中拿著一張精巧的絲網,臉上滿是得意神采。它還來不及沖去救他,那提著絲網的生靈便縱身躍起,這生靈竟是比自己飛的還要高,眨眼間便沖到了蒼穹之上,貼著蒼穹之壁,便將手中的絲網小心的黏在了蒼穹之上。

絲網中間,它還在扇著翅翼掙紮,只是越掙紮,那翅膀卻被絲網繞的更緊,眨眼間,它便被勒的昏了過去。

那些高大的生靈,先是茫然的擡著頭向天頂望去,接著便集體揉了揉眼睛,開心的歡呼了起來。

他們簇擁著那個身著紅衣之人,鬧哄哄的便走向了遠方。

它卻在人群的背後,努力的扇著翅膀,朝著遙遠的蒼穹飛去。

蒼穹與黃泉的距離,有多遠?

不過是一躍的力氣而已。

但於它,卻是那小小的蝶翼永遠都無法到達的距離。

殘破的翅膀,飛的時候幾乎可以感覺到天上灌下的風呼嘯著撕扯的感覺,它還會累,還會渴,它已不敢再餓。

累了,便趁著幽泉之上的熱風吹來之時,讓風拖著自己下滑一瞬,但只歇了片刻,便忙不疊的重新揮舞著翅膀飛去,再飛起時更是用力,拼命的想要彌補過來剛才下落的一瞬。

渴了,便望一望遙不可及的它,眼中自然會有水珠落下,只是這入口的水珠不知為何,竟不似平時露水的甘甜,這眼中凝出的水珠,總是鹹的很。

就這樣,乘著風,飲著淚,不知飛了多久,終於有一日,它再擡頭的時候,竟然重新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它。

它的翅膀已破碎的比自己的還要破舊,它的呼吸,早已沒有了往日裏的得意。它的眼睛低垂,一層黑色的膜緊緊地黏在覆眼之上。

再看到它時,它雖已筋疲力盡,卻依舊欣喜若狂。

困在絲網中心的它,似乎察覺到了熟悉的味道,掙紮著將頭朝著同伴的位置轉了過來。

它浮在高高的蒼穹之下,用早已無力揮動的翅膀輕輕的摩挲著同伴的臉龐。

它知道是它,困在網中的黑蝶用力的撲扇起了翅膀。

空中的黑蝶慌忙將身子貼上了他尚能活動的軀幹,阻止著他的掙紮。

莫要再動了啊!再動……翅膀就要被你生生的撕裂了。

那飛向蒼穹的久遠時間之中,困在蒼穹之下的黑蝶早已被絲網折磨的支離破碎,與絲網接觸最深的翅膀,早已搖搖欲墜,再掙紮下去,那副黑色的蝶翼,早晚要與軀體脫離。

看著被自己抱住的同伴,自己終歸是飛到了這裏,但即便是它來了,又有什麽辦法呢?

自己只是弱不禁風的蝶,又如何撕得破這堅不可摧的網呢?

它與它,就這樣保持著曾經在黃泉之卵中的姿勢,彼此依偎,互相取暖,它看著身下的同伴氣息愈發薄弱,眼中的水滴忽然不由自主的再次落了下去。

那滴落的水滴,順著同伴的軀幹流下,同伴尚且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沾染了什麽東西,但是它卻清楚的看到了那網,竟然就在水滴中慢慢溶解了起來。

它欣喜若狂的繼續將眼中的水珠滴下,一滴一滴的溶在了蒼穹之下的網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困著黑蝶軀幹的網,終於與黑蝶第一次有了脫離。

可是那早已被絲網纏的支離破碎的翅膀,卻是如何也無法化開了。

黑蝶看著同伴的蝶翼,忽然放開了懷中的同伴,接著揮動著自己的翅翼,飛舞在蒼穹之下,飛舞了許久之後,終於猛然朝同伴飛去。

它張著嘴,一口咬在了同伴的翅膀之上!

網中的同伴掙紮更劇,那已經可以活動的軀幹拼命扭動,掙紮之中,同伴伸出肢幹,用力的踢在了它的身上。

它不理不顧,只是一味的咬著同伴那與翅膀相連的血肉,不多時,便咬的只剩一絲血皮相連。

接著,那浮空的黑蝶將自己的翅膀束起,猛然一把抓上了蒼穹下的絲網。

它扭過頭,忍著疼痛,將身上的翅膀咬下,接著用眼中的水珠小心的將自己的翅膀黏在了同伴搖搖欲墜的軀幹之上。

待到一切安好之後,它用力的將同伴頂出了絲網,力道反彈之下,自己光禿禿的軀幹,竟深深的陷入了絲網之中。

被頂出的同伴只覺得周身忽然一陣輕松,接著便沈沈的落入了風中,那被淚滴黏起的翅膀,載著它,緩緩的落在了蒼穹之下。

網中的黑蝶知道,這一面,便是永恒。以後它在蒼穹,它在黃泉,沒有了翅膀的兩只蝴蝶,是永遠也無法相見了。

它到了最後也沒有告訴同伴,若哭泣,便可以看到自己。

它害怕它看到自己的殘破模樣,於是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將它放了下去。

安穩墜下的黑蝶,終於落在了曾經的黃泉之中。

在它落下的第二日,初代閻羅便察覺到了蒼穹有異,飛去察看之後才發現原本困著黑蝶的網上,此刻卻有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似乎網上的黑蝶竟換了一只,而且還憑白多了一雙殘破的翅膀,絞在了網中。

“你這小東西可以我鬼道能脫於黑暗光景的寶貝,天知道你這物種還留下幾只,斷斷不可再讓你跑了。”

說著,閻羅手中變出棱形琥珀,趁琥珀未凝之時,連著網一起,將黑蝶一並裝入了琥珀之中。

琥珀高懸蒼穹之下,在這黯然的鬼道之中,遠遠望去,竟似發出了光華一般。

誰又能想到,黑暗的終結,竟是來自更深的黑暗呢。

只是這映出了鬼道輪廓的黑蝶,便永遠的被困在了蒼穹下的琥珀之中。

不知過了多少年去,黑道中忽然出現了另一只翅膀健全的黑蝶,那黑蝶不吃不喝、不管不顧,只是一味的朝著穹頂飛去,只是奈何生命短暫,還未到穹頂,便已垂然墜落。

第二只,第三只黑蝶相繼出現,但每次都只是形單影只的出現在黃泉之上,在短暫的生命中,執著的朝著蒼穹飛去。

經年的歲月,飛天的黑蝶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只,但不管落下了多少只死去的黑蝶,總會有一只新生的黑蝶從黃泉中盤旋而上,朝著蒼穹飛去。

森然的鬼道之中,死亡的黑蝶越來越多,但這落在地上的蝶屍,卻襯得黑道越發亮堂起來。

阿婆講,人們都傳說這後來的黑蝶,便是那落在黃泉中的黑蝶的執念所化,反逆著天地規律,就這樣沖著蒼穹,尋死而去。本應是活在天空中,死在黃泉裏的生靈,卻變成了生在黃泉中,死在蒼穹之上。

我看著眼前徑自向上飛舞的黑蝶。

“倒逆之蝶……反叛著天地的逆蝶……”我喃喃念道,手中柔風送去,輕輕的向上送了它一程。

這黑色的生靈猛然回望,卻露出了一雙清澈明亮的覆眼。

黃泉之外,一陣打鬥聲音忽然傳來,再顧不上這黑色的逆蝶,我向著打鬥之處縱身而去。

還未近前,我便看到紫荼一把將虛妄二將的銅鏡狠狠的摔到了地上,那虛妄二將似是已經著了紫荼的招術,就連紫荼摔鏡之時也無暇去阻止。

銅鏡入地,竟連一絲裂痕都沒有,紫荼見狀,忽然伸腳踩去,黑雲鞋帶著異寶的光彩,瞬間壓在了銅鏡之上。

銅鏡應聲而破,白兒破鏡而出。

還來不及松口氣,紫荼便拽著白兒向遠方跑去。

那虛妄二將這才反應了過來,使了術法將胸口的黑色困在了半身之上,接著便要縱身去追白兒與紫荼。

此刻我雖不便現身,但是將這二人困住一瞬的法子卻還是有的。

遠遠的從魂玉中分出兩道光華,我手指輕點,指揮著兩道光練繞到了虛妄二將的身後,悄悄的黏了上去。

接著手掌輕撫,將手中光練入土,那縱身而去的虛妄二將在閃身一段距離之後,背後忽然一緊,接著便似被人拉扯一般,直直的倒摔了過去。

正欲將魂玉收起,我卻忽然感到懸在頭頂的魂玉驟然狂閃了起來。

飛快將魂玉取下,紫魂玉之內猛然泛出一陣血絲!這樣不詳的征兆,若不是魔道出了大事,斷斷是不會出現的!

魂玉凝血……白兒失魂……

我掛念魔道中的子民,飛快的朝鬼門關走去,但走到了黃泉的盡頭,卻還是停了下來。

到底,我還是放不下她。

若非意外,鬼道中一見便是永別,與佛門之戰,已是勢在必行。

若勝了,自且不說。

但若敗了,我斷不可連累魔道子民,屆時必將與佛門殞命相抵。

不知在何時,我竟與她越走越遠,似乎冥冥中,天地都在勸我放下她。

我看著鬼道蒼穹,那一抹黯然之下,琥珀之光忽隱忽現。

逆蝶飛過,可是再怎麽飛,與那蒼穹之下,卻已是天地之隔。

作者有話要說: 白兒與魔主,誰又是那個咬斷翅膀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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